骑摩托车交上的朋友

1.

我跨上她的摩托车,她说:你靠紧我坐稳了。

进村子的路两边,是开阔的田野,绿意盎然。村舍、河道都映衬在宝石蓝的天空下。

搞清楚我的来意之后,她前后感叹了好几遍,“你找到我真是找对人了”。我开始不太清楚她这么说的原因,以为她是说她认得路、又可以帮我用本地方言向人打听方向。

我说成都没有阳光,不如这里温暖。她表示赞同:成都这个“雾都”,紫外线没有这里强吧?

路上我看到一个标牌写“石板河风景区向前3公里”。我问她,石板河那边有什么?风景好不好看?她说,那里可以划船;风景嘛,有时间我带你去我家去看吧,我家就在石板河边。

我们找到了要去的那户人家,学生的父亲一直在街边上等我。领进屋里,她也一起坐下听我问话,中间帮忙翻译一下我没听懂的方言,并根据自己所知的当地情况跟我做估计性的解释。

那家人今年接连遭受打击:爸爸遭遇车祸头部受外伤;接着爷爷、奶奶离世;压断树枝的最后一片雪,是奶奶去世一个月后,妈妈因肝癌也在医院去世。

访问完我和她一起往村外走。听过了别家的伤心事,她也谈起她的亲人。她说她的妹妹因为家庭暴力而离婚,失去了房子和家,现在只能把孩子交给外婆抚养,自己孤身一人到昆明找活路。她还有个哥哥,自杀身亡,留下一个孩子。我说,怎么会自杀呢?她说是因为他们夫妻感情的问题,他是一个感伤的人。

后来说起我的工作,她问我:(做)你们的志愿者有没有年龄限制?

我这才明白她之前为什么一直说“你找到我真是找对人了”。

她说她以前是幼儿园老师,很喜欢小孩子。做了很多年之后,因为一直没有通过师范考试,再加上自己结婚后搬家,就不再做幼儿园老师了。

2.

先前我在街上遇到她纯属偶然。是路边卖水果的大姐叫起她来,指着我说:

“这个人要去新村子,你带她去吧”。

她本来坐在旁边卖鱼,是自家在水库里捕的鱼。地上放着一个杆秤、一个透明塑料盒,里面三条鱼在清水里游。她走过来看着我,我问她跑一趟要收多少钱。她有些迟疑,“你说个数吧”。我按照学生家长之前告诉我的价格,说:“25?” 她很满意地答应。

现在我下车了,要给她车费。她笑着说,算了吧。

我还是塞给她了。我要回县城去,正午的小街上人只有几个。仿佛还有话还没说,但她瞄见不远处有一辆小面包车——她认识司机,确定是要去县城的——她指给我,你就坐那辆车。我记起她问过的做志愿者的问题,我对她说,那我们互相留个电话吧。她很高兴,说了句仿佛是80年代国产电影里的台词,

“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朋友。”

又补充,“以后来我家来玩呀,可以坐我家的船。”

然后也就是这时我们的一面之缘就要结束了。就是这样,旅途中的人常常会遭遇这样的场景。

我走到车边又转身回去,在水果摊旁边找到她和她的鱼缸。我觉得应该留下一点印迹,我说:孙大姐,我们一起拍张照片吧。

我请旁边的人拿起相机,教过按什么按钮,我再过去跟她站拢在一起。没有咔嚓声,照下来了。看照片时我有点郁闷,她比较瘦小,我戴着毡帽子站在她旁边,像一个巨型大头娃娃。阳光很耀眼,她眯着眼睛,风吹乱了她的刘海。

那边车还在等着呢,怕误车,道了再见我就上车了。

3.

下午收到她的短信有些意外,看到内容又有些感慨:

“你好小妹妹:你在干什么呢?认识你我真高兴。你我只是一面之交,算不算朋友。来到云南开心吗?遇到过不开心的事吗?工作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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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头天刚读完在县城新华书店买的法国小说《No et Moi》,受到触动,思考了很多关于人和人之间可建立的微妙关联。一个人需要把自己的存在与作为整体的他人的存在连接起来。人和人需要互相照顾。

Lu想办法说服父母收留下不得不四处流浪的No,出现问题时毫无保留地捍卫No,死心塌地地陪伴No——一切都是“必然如此”,没有别的选项。而No在这个关系中是站在同等高度。No照顾Lu的方式,是大手大脚地拿出自己的信封里的存款,确保她们两人完美地度过“共同离家出走”的第一天,买好吃的、买礼物;最后到了火车站,No让Lu在座椅上等着,告诉她“我去买火车票”;然后再也不回来。

《No et Moi》让我想起了昂山素姬说过一句话,“When you are helpless, help somone.” 一个人感到寒冷的时候,如果能找到另一个人,带着自己的缺口,去触摸另一个人心里的缺口,哪怕只是片段式的交错。去关怀能给人一些归属感,自己也能从中获得一些温暖。而这与怜悯施舍或任何优越感毫无关系。

No和Lu之间的关系让我想到一个人与任何人的关系都在这里有一个真实的瞬间。主人公Lu提到《小王子》里小狐狸所描述的“驯服”概念,“驯服”这个词在字面上似乎暗含地位的高低之分。不过在我看来这个概念其实应指一种两方完全对等的共存。任何两个人都可能因为对方而产生独一无二的存在感,

“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和全天下的小男孩一样的男孩,我对你来说只是一只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狐狸差不多的狐狸。但是如果你收养了我,我们就会互相需要对方,你对我来说就是唯一的,我对你来说也就是无法替代的。”

以前我最喜欢《大师和玛格丽特》里的玛格丽特:大笑,高速飞行在城市的夜空。自由得连衣服都不需要,不被任何东西阻拦。玛格丽特嘲弄地面上纠纷烦恼的人们,大笑着说:“you both are as bad as each other!”。

快速飞行,大笑也不停下;一直不停地飞,俯视一个又一个荒诞的城市——她是遗世独立的玛格丽特,她可以任意嘲弄无聊的人、也可以帮助善良的娜塔莎。然而在充满自由力量的“玛格丽特”秉性之外,人又有总也绕不过去的自我软弱。

我能想到的人所具有的负面情绪和攻击性行为,归根到底都是源于害怕孤立或害怕失去安全感。记得萨特说过,存在主义的意义之一,就在于人一旦把自己和人类整体的存在感联系到一起,人就不再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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